粉丝勿“上头” 偶像别“塌房”
编者按：粉丝文化已成为当代社会不可忽视的现象。如何在珍视粉丝热情与创造力的同时，遏制饭圈乱象，有效治理扰乱公共秩序和舆论生态等问题？本期《文艺评论》邀请三位专家，从粉丝文化的历史源流谈起，从社会、文化等维度剖析粉丝现象的复杂性，共同探讨健康、理性粉丝文化生态的建设路径，为构建多方协同的治理格局提供思考。
粉丝，源于英文fans，大意是偶像的崇拜者。在当代中国语境中谈论“粉丝”，一般会追溯到湖南卫视2005年举办的《超级女声》。从那时起，粉丝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粉丝的崛起给文娱业注入新动能，但也带来负面影响，诸如互撕谩骂、拉踩引战、造谣攻击等错误行为伤害网络舆论和文化生态，一些粉丝的出格行为从网络虚拟空间溢出至现实公共空间，在机场等公共交通枢纽聚集、追逐、拍摄等，更是扰乱公共秩序，引发安全隐患。这些现象促使人们深刻反思粉丝现象，探索粉丝治理格局构建之道。
“粉丝”古已有之，因网愈兴
实际上，“粉丝”古已有之，中外皆然。魏晋时期有位著名的美男子潘安，《语林》记载：“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蹦圆挂幌抡飧龀∶妫腿缃裢绲拇蛏推挠屑阜窒嗨�。汤显祖写出《牡丹亭》后赢得大批女粉丝，不少女子表示非他不嫁，也很有如今女粉丝在偶像演出现场大喊“老公”的劲头�！队涎粼淤蕖坊辜窃�，有位叫葛清的人，十分崇拜白居易，竟在自己脖颈之下纹满了白居易的诗歌。此种行为，恐怕今天的粉丝见了也自愧不如。就在互联网兴起前夜，与港台流行文化相伴而起的追星族，勾勒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粉丝景观。1993央视播出的小品《追星族》对此作了生动反映。在西方，正如粉丝研究者亨利·詹金斯指出的，从历史上看，科幻粉丝圈可以上溯到雨果·根斯巴克的《惊异故事》的信件专栏，这是一个粉丝之间以及粉丝与作者之间相互交流、讨论已出版故事的公共平台。正是作者、编辑和粉丝之间的丰富互动使得科幻小说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成为一种极独特的文类。到1939年，这个粉丝圈发展到极大规模，他们第一次举办了世界性的科幻大会。至于我们的近邻日本、韩国，不仅粉丝文化异常发达，而且对我国产生了重要影响。
自从有了互联网，粉丝现象出现了新变化。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粉丝间的联系、沟通和交流必须依赖演唱会、兴趣小组、俱乐部等现实空间和行为，不论广度、深度或是复杂性，都相对较弱�；チ鱿植⑷找娼槿胛幕詈�，作为便捷的传播方式，它帮助粉丝更加方便、快速地获得和交流偶像的信息；作为匿名的交流平台，它使粉丝更加畅快地发泄情绪；作为牢固的社群纽带，它又促使粉丝抱团取暖，以各种方式“组织起来”。近年来，不但影视音乐等领域粉丝现象经久不衰，戏曲等相对“高冷”传统艺术领域也出现了粉丝的踪迹。借助于网络传播之力，一些戏曲演员实力圈粉，演出一票难求，让古老的艺术释放了新的活力。需要关注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粉丝文化的经济效应日益凸显，把本属于文化和情感活动的粉丝行为绑上了流量造星和资本逐利的战车。fans一词本就包含狂热之意，从上述前互联网时代“粉丝”现象可以看出，非理性几乎是不同时期“粉丝”的共同底色。而当粉丝在互联网条件下被明星流量所捕获，受无良资本之挟持，往往成为“造星”逐利的棋子、被诱导非理性消费的“韭菜”，当“为爱发电”的粉丝演变为“为利发狂”的饭圈，原本的趣缘组织就有可能变成畸形产业链的遮羞布。
正确看待粉丝现象的文化性、网络性和人性
把握粉丝现象的特性，是构建治理格局的前提和基础。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思考和评论粉丝现象，首先不能脱离其文化性。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粉丝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是文化繁荣的表征，“粉丝指数”可以纳入某个类型或地区的文化发展质量指标。具体到文学艺术领域，粉丝多少固然不能和作品质量和创作表演者的艺术水平直接划等号，但不能否认，粉丝的存在客观上为作品传播、艺人成长提供了基础和条件，而这一切又是文艺持续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粉丝还意味着文艺欣赏和消费的新方式。研究表明，以粉丝的身份和方式欣赏或消费文艺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文化再创造的过程。粉丝面对文艺作品及其创作者、表演者时，常比一般观众付出更多心理成本。对于粉丝而言，观看自己偶像出演的电影电视或舞台剧，并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参与，并不是文艺欣赏的终点，而是文化创造的起点。他们更加关注文艺现象或活动的细节，致力于解读和发掘更多可能性，并将这种可能性与自身的文化需求更主观地链接起来，从而创造出别有趣味的新文本。这样的文本既作为原作品的衍生品而存在，同时又包含了孕育自粉丝群体及其文化活动的共同兴趣和集体幻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妨把粉丝视为一个横跨在文化接受侧和供给侧的群体，他们兼具文化消费者和生产者的身份，其文化欣赏或消费活动理应视为独特的文化生产和审美实践，只要引导得当，就能对文化建设产生积极作用。
其次，不能脱离粉丝现象的网络性。如前所述，把当下的粉丝现象与其此前形态区别开来的最重要因素就是互联网。2024年是我国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30周年。2025年1月发布的第5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三十年间，中国互联网实现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大到强的跨越式发展，网民规模从1997年的62万人增长至2024年的11.08亿人，互联网普及率升至78.6%。网络文艺在规模和质量上的进展则使其成为当代中国人当之无愧的精神家园。技术领先的互联网基础设施、规模庞大的网民群体，尤其是蓬勃发展、新貌迭出的网络文艺，都提供了粉丝生长的养分和土壤。多样细分的网络社交平台则在推动粉丝类型细分的同时提升着粉丝群体内部的黏性。微博的超话、抖音的粉丝团、豆瓣的小组等，都为粉丝个体“找到组织”“融入集体”提供了丰富载体。在这些专属的社群中，粉丝获得了“自己人”的亲近感，不论个体情绪释放和集体认同磨合，都具有了更便利的心理基础和沟通条件。与此同时，网络的放大镜效应也更明显地表现出来。近年来广受关注或诟病的圈层固化、自娱自乐、盲目排他、戾气泛滥等粉丝负面效应，大都与粉丝现象的网络性密切相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粉丝现象里的人性。成为粉丝，本质上是完成了一次情感投射。偶像总是被粉丝赋予各种美好品质和形象，成为他们理想自我的象征。作为理性的个体，粉丝未必不知道自己的爱豆并非十全十美，但作为情感的投射，粉丝满足于通过表达对偶像的喜爱甚至崇拜，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期望转移到外部对象。而这样的心理需求，说到底，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又有谁不希望自己变得更加美好、更有力量呢？如果现实中难以做到，给自己找个“替身”过过瘾，不也是一种心理补偿吗？这大概也是文娱、体育等聚光灯下的领域更容易出现粉丝现象的深层原因。实际上，只有承认粉丝的根基在人性本身，才能把粉丝真正看作一种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也才能以长时段的历史眼光和积极包容的理性心态加以审视。
释放善意，保持定力，建构善治新格局
科学看待粉丝现象，引导粉丝发挥正向作用，关键在于妥善处理粉丝和偶像之间的关系。粉丝和偶像犹如一块硬币的两面。厘清粉丝和偶像的相处之道，是构建善治格局的根本所在。简言之，面对偶像，粉丝应释放最大的善意；面对粉丝，偶像应保持最强的定力。
《世说新语》记载：“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惫适吕锏摹肮壅摺倍晕阔d投以粉丝的热情，追逐围堵，其结果却是把自己的偶像给“看死”了。类似例子在今天亦有复现，一些艺人苦于粉丝之扰，利用各种渠道发声，恳请粉丝不要干扰其私人生活，不要挑拨其与同行同事的关系。这充分说明，粉丝对偶像的“爱”如果脱离了“善意”的轨道，就会走向反面，形成“爱”之愈深、伤之愈烈的后果，所谓的“爱”也会变成失去理智的占有欲。做一名合格的粉丝，内心应充满善意。对于文艺领域的粉丝而言，对偶像的爱，应以对艺术的欣赏为基础，真诚欣赏偶像的艺术才华，为其取得的每一点成就由衷鼓掌。优秀的粉丝，应当成为偶像艺术和人生道路的加油站而不是收费站，更不能当绊脚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要求粉丝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审美水平，即做一个有文化的粉丝。粉丝对偶像的善意，不能仅靠对偶像颜值的迷恋，更不能来自于对偶像私生活的兴趣，而是源自对偶像所承载的艺术的深度理解。只有爱偶像更爱艺术，把成为粉丝的过程变成认识和理解文艺的审美内涵的过程，把对偶像的关注变成对艺术的关注，才能真正理解偶像，才能把“爱”变成推动偶像成长和艺术繁荣的善举。
作为偶像，面对粉丝狂热的呼喊、高举的灯牌，应保持充沛的定力。而这份定力既来自于对粉丝现象的清醒认知，来自于对隐藏在粉丝之后的饭圈隐患和无良资本的自觉抵制，更来自于对艺术初心的执着和审美理想的追求。需要指出的是，保持定力并非拒粉丝于千里之外。从历史上看，大艺术家往往有粉丝群伴随左右。当年，梅兰芳先生周围的粉丝便被称为“梅党”，其中既有一般戏迷观众，更有被称为“梅党中坚”或“梅党健将”者，他们为梅兰芳量身打造新戏，撰写评论推介文章，处理演出和生活中的问题，纾解梅兰芳遭遇的舆论�；�，为梅兰芳成为艺术大师立下了汗马功劳。对此，20世纪三十年代的报刊上便有公论：“民初梅浣华方露头角，实力捧场集团，有梅党之称，若冯幼伟、李释戡、黄秋岳、齐如山诸先生皆为主力份子，聊公先生亦其中健将焉!或谓梅之成功，实梅党同仁之功，当无疑问�！笔敝两袢眨帐醮醋骱鸵帐跫页沙せ肪扯挤⑸颂旆馗驳谋浠�，但观众对于艺术及艺术家的重要性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网络社会的来临而更显重要。今天的偶像更应认清形势，坚持德艺兼修，肩负文化责任，潜心艺术创作，以自身艺术才华和创造实绩吸引凝聚粉丝，和有较高文化艺术水准的粉丝建立亦师亦友的互动关系，让自己的粉丝群更加纯粹，让艺术创作的环境更加清朗。
粉丝现象是复杂的文化现象，其治理工作亦是长期的系统工程。承担治理责任的主体既包括党政有关部门、行业组织，也包括机构企业、网络平台和新闻媒体。2021年6月“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以来，“饭圈”乱象得到遏制，粉丝文化健康发展迈出新步伐。着眼于构建善治新格局，要求进一步发挥党政部门主管统筹作用，推动文化领域行业组织强化行业教育、行业自律和行业服务，强化与文化领域中介组织以及网络平台的沟通协调。同时，充分发挥文艺研究和评论的力量，主动引入传播学、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等学科工具，把粉丝现象纳入关注视野并对其作出科学评价，在深化规律性认识的基础上，构建当代中国的粉丝研究话语体系，使文艺评论真正在粉丝现象中发挥褒优贬劣、激浊扬清、提高审美、弘扬新风的作用，引导推动粉丝成为促进文化繁荣的正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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